来到沙特的第一天，所有的女宾都领到了一件黑色的长袍和黑色的纱巾，这一套装备叫阿芭雅（abaya）。袍子又长又宽，从头裹到脚一直拖到地上，穿起来像在唱京戏。纱巾也很长，可绕头两圈。为什么要这么长？因为在沙特，女人被视为男人的财产，只有在成年男性亲属的陪同下才能出门，出门时必须从头包到脚，眼睛耳朵都是性感之物，非自家男人不可视，得藏在纱巾里，只有两只眼睛允许露出。

在随后的一周里，每天出门我们都要把自己裹进阿芭雅里。这不仅是入乡随俗。如果不遵守规定，当地的宗教警察可能会来找麻烦。严重的，甚至会被关起来行刑。据说曾有美国驻沙外交官的夫人因急事独自开车出门，被宗教警察发现后训诫。今年年初美国第一夫人米歇尔访美时因未带头纱也遭到沙特网友批评。中石化曾有员工因公务外出时被发现不是夫妻，也非直系亲属，险些被宗教警察带走，幸而中国当地使馆反应快，才拦下来，最后警告了事。

宗教警察并非警察，不在政府序列，由当地志愿者组成。他们不管俗世的法律，只遵从自己的宗教信仰，依照《古兰经》的教义行事。对于违反了宗教禁忌的行为，或者警告，或者惩戒，惩戒中包括鞭刑和死刑。

不过，裹在阿芭雅里的沙特阿拉伯正在发生变化。现在的沙特，有点像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今年年初，沙特开放了旅游签证，开始欢迎全世界的游客访问沙特。而过去，进入沙特只有两种方式，或者是朝觐，或者是商务访问。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参观老城吉达的那天，整个老城只有我们一个团在参观。沙特独特旅游公司（Unique Tour）的合伙人赛米尔（Samir A.Komosani）——被我们戏称为沙特旅游局局长——全程陪同，亲任导游，在每个景点都细致讲解。赛米尔舌灿莲花，称卖水的人为BBC，因为在从前，卖水的人是唯一被允许直接入户的陌生男性，他知道每家发生的事，一边卖水一边把看到听到的家长里短四处传播。这是个典型的沙特人，很会做生意，全团合影时他殷勤安排站位，只为了把吉达商店的老招牌都拍到照片里。

除了旅游，沙特也在准备经济转型。沙特在全国建了四大工业园区，正在全球招商引资，希望吸引外来投资，特别是正在推行一带一路战略的中国。而作为沙特最大的企业——掌握着沙特王国经济命脉的沙特阿美，当然走在了转型的前列。沙特阿美过去以出口原油为主，近年来在全国大建炼厂，目前已建有七大炼厂，产能达到1.2亿吨——沙特希望未来向全世界出口更多的成品油。沙特阿美也在大力开发天然气，准备在国内逐步以天然气替代原油发电。前几年，沙特阿美极为推崇太阳能，曾计划在2032年将完成410亿瓦的太阳能产量，去年以来随着油价下跌开支缩减，太阳能发展计划有所放缓。今年9月正式走马上任的新CEO阿明·纳赛尔（Amin H.Nasser），此次与来自中国的意见领袖会谈，明确提出了沙特阿美的发展目标，称沙特阿美将从沙特王国收入的主要贡献者转型成为王国经济可持续发展的催化剂。这意味着沙特阿美未来在关注能源生产的同时，将更关注于能源效率的提升，以及能源与环境的和谐发展。沙特阿美也设立了一个庞大的投资平台，将在海内外加大对创新科技的投资，并准备将更多的服务外包，为中小企业的发展提供助力。

沙特阿美掌控了沙特境内全部的石油储量。1938年美国人在达兰开的第七口井里找到了石油，用沙特人的话说，从此，这片沙漠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个黄金时代。据公司方面介绍，沙特阿美共有2611亿桶的储量，经过几十年的开采，目前沙特阿美已经开采了约40%多。这让沙特人有了更大的危机感：再过几十年或上百年，当石油开采殆尽之后，沙特的经济发展靠什么来维系？沙特必须在此之前完成经济转型。毗邻的迪拜已经做出了表率。但作为阿拉伯地区最大的国家，沙特显然不可能重复迪拜之路。在石油之外，沙特需要建立一个更为丰富和庞大的经济基础来支撑自己的未来。在这样的危机意识下，这个也许是伊斯兰世界里清规戒律最严格的国家缓缓开启了自己的开放转型之路。

阿明在欢迎我们的致辞中明确表示，除了石油贸易和合作，也非常欢迎期待中国增加对沙特王国的直接投资。同行的访问者中，有一带一路的倡导者国家发改委西部发展司的巡视员欧晓理，也有来自广东省发改委和宁夏商务厅的官员。他们在短短两天时间里从南到北地考察了沙特正在建设的工业园区。沙特人和中国人都在急于推动双方向的投资与合作，这里当然蕴藏着无限的商机，但对所有想来沙特淘金的中国商人来说，需要首先做好的准备是沉住气。众所周知，沙特是一个富裕而稳定的阿拉伯国家，但中国的制造业和各类品牌要在这里扎根，并挤进中高端的行列，并非易事。这既需要中国企业有突破文化宗教隔膜的勇气和耐心，也取决于沙特社会本身转型的速度。

“你得有耐心，不能急。”几乎所有先期来到沙特的企业都这么说，无论是与沙特阿美有大量合作的中石化，还是在这边建合资企业做阀门的纽威，以及正在沙特建厂的番禺珠江钢管有限公司。纽威在十年前就进入沙特，先是建立了办事处，然后在这边建了合资厂，他们的部分产品进入了沙特阿美的目录，不过速度远比他们想象得慢。“我们有几百种产品，但现在进入沙特阿美供应商目录的很少。总部对我们很支持，但具体业务部门的批准程序走得很慢，一个批准可能要拖几年。”纽威的CEO陆斌说。

“这边的办事效率就是这样，我们急，他们不急。”番禺珠江钢管有限公司的副董事长陈兆年说。番禺珠江钢管与世界第三大防腐涂料工厂沙特阿拉伯Abdel Hadi Abdullah Al-Qahtani & Sons Co.在达曼合资建厂，双方股比50：50，中方出技术和设备，阿方出土地和厂房。2012年签约至今，开工日期一延再延。“Tariq（阿方的老板）也很急，给施工方下了死命令，要今年4月完工。还是做不到。施工方面严格遵守他们的每道工序。现在估计年底工厂能够完工。”

在中石化与沙特阿美合资建设的延沙炼厂，中方派出了18位员工驻守，他们在厂里的很多重要部门任职，包括负责工程和设计的副总经理，也包括生产计划部门、财务部门的负责人等。开会时中方员工永远准时到场，而当地员工至少在半小时后才姗姗来迟。“每次开会，我一看，又是老赵和我们三个先到，我就乐了。”在延沙炼厂工作的老张说。

尽管都曾经历贫穷，但靠艰苦打拼才赢得30多年高速增长的中国人和在石油带来的巨大财富中享受了70多年安逸生活的沙特阿拉人显然不在一个频道里。未来的合作需要克服的是巨大的文化冲突。

这需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和互相换位的理解。中石化在沙特阿拉伯的首代李希宏对于类似的磨合另有看法。“沙特阿美最早是美资公司，管理严格，讲究按程序办事，不追求快，不为快而减少程序。这可能是我们需要学习和改进的。这些程序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优化整合，有它的道理，是对安全和质量的一种保证。”陈兆年对此也有反省，“我们中国人讲效率讲惯了，到哪看人家做事都觉得慢。可能不是人家慢，是我们太急了。”不过，在对中国供应商审批程序缓慢的背后，也有惯性的作用，沙特的大公司更习惯于使用欧美供应商的产品，而对中国供应商更为挑剔。

中国制造占领世界，往往是从小商品开始的。在沙特也是如此。刚刚开放的沙特旅游品商店，绝大部分纪念品的背后都有“MADE IN CHINA”的字样。各色街边小店里不知名的围巾帽子衣服鞋子，也大多产自中国。但是在吉达和达曼的大商场里，卖的都是欧美日的知名品牌。在加上了一些本地化包装后，星巴克、麦当荣、肯德基的招牌随处可见。

“沙特人很有钱，这里的最低工资标准是6000沙特里亚尔，差不多相当于10000人民币。中高端产品在这里很有市场，但中国人要进入这个领域很难，它有自己的销售渠道。中国人要进来，先得能打入这个销售渠道。”在沙特首都利雅得待了好几年的一位中国人认为，中国人进入沙特做生意，象番禺钢管一样，在当地找一个有背景又靠谱的合作伙伴是一条理想的途径。阿拉伯人做生意很精明，他们讲究互惠，但同时也很认朋友，一旦把你当作朋友，就很愿意互相关照。譬如在吉达的老城里，有连在一起的三栋老楼。导游赛米尔说，这是三家人，为什么墙会连在一起？因为第二家人要盖房子，钱不够，“他的朋友就说我可以借你一面墙，你把房子盖在我旁边好了。然后第二家人又这样借了一面墙给第三家人”。这在沙特并不鲜见。

沙特也鼓励合资。沙特的税收很低，如果与本地人建合资企业，即享受本地企业的待遇，只需要向国家缴纳2.5%的税收。如果外商独资——现在独资也已放开，则需要总共缴纳20%到25%的税收。

低税收是吸引外商投资的一大砝码。此外，沙特的劳工政策也比较开放，对于新成立的企业，沙化比例最低可至15%，也就是说，100个员工里只要保证有15名沙特本地员工就可以了，其它都可以雇佣外来劳工。但是，这个比例是逐年提高的，行业与行业也有不同。例如在沙特已经投资十年以上的中石化，目前沙化比例已经达到了75%，其中大量是印巴人。据当地的一位中国员工透露，沙特本地人普遍比较懒，不愿来上班，很多企业迫不得已采取了购买劳工指标的方式，即花较少的钱雇佣沙特员工，但这些员工只拿钱不上班，为了完成相关工作，公司还需另外雇人。这无形中增加了劳工成本。总体而言，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文化冲突，中国老板们还是普遍认为，相比很多地方，沙特是一个不错的投资选择，这里的人均消费水平较高，政局相对稳定，税收低，政策和商业环境也比较规范。只要能够接受每天都吃手抓羊肉，就可以来此地进行比较长远的规划。

对于有意进军海外的中国企业，人永远是最难办的问题。如何能找到语言、技术和管理能力都出色的员工，并让他们在海外安心工作？特别是对国企，在用人问题上，潜在冲突很大。在沙特驻外的普通员工，能够拿到的薪水大约是国内的1.5倍，如果再加上机票和伙食等其它福利，大约能达到国内的2倍。这已经越来越难以吸引员工们选择背井离乡赴海外创业，更别提在非洲、中东这些政治冲突激烈的地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技术类或管理类的员工则要承受歧视性的薪水。这有两重含义。首先是在沙特这样的国家，同样的岗位，给美国人和中国人开出的薪水是不一样的。以延沙炼厂为例，这里的很多部门非常国际化，同时有美国人、欧洲人、日本人、中国人和印巴人在一个办公室里干着大致相同的工作。但美国人拿的薪水最高，其次是欧洲和日本员工，再其次是沙特本地人，最后才是中国和印度、巴基斯坦的员工。而由中石化派出受雇于合资企业的员工，其工资由合资企业支付给中石化，中石化再向员工支付。“是原样付还是砍一刀再付给你们？”在某次吃早餐桌时，我提问，得到的回答是：“砍一刀，而且是不小的一刀。”一位员工举例说，自己曾在一家与美国合资的企业担任技术管理类的职务，薪水只相当于公司聘请一个复印员的费用。

对海外员工而言，最大的痛苦还在于自己在家庭中的缺位。在延沙炼厂，同行的刘军在这里意外见到了当年在中石化工作时的同事。老朋友相见，同事吐槽说最难受的就是“想家”。在中东地区已经工作了七年多的一位国企员工说，在海外工作最难过的是家里有事的时候，一点办法都没有。“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什么安慰都没有用。家全都扔给妻子了。”他说。另一位中石化员工则坦言，自己作为父亲很失职，错过了孩子成长最重要的时期。“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法弥补。母亲和孩子都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你回去了家里还要重新建立秩序，有时会感觉自己像个外人。”在中石化，现在解决这些问题的主要方式是通过行政强制派出。一旦接到了海外派遣令，员工们就得上路。

这一切的艰辛，赖以弥补的只有责任心和工作中的成就感。总投资85亿美元、一期炼油能力高达2000万吨的延沙炼厂今年4月落成投产，经过调试今年10月已实现满负荷生产。中石化持股37.5%。在我们到达延布的第二天，2015年11月24日，炼厂召开了合资公司董事会，据说今年已经盈利。而在此之前，延沙炼厂生产的焦炭已装船运往中国。一路遇到的中方员工们都为此颇为兴奋和自豪。炼厂负责工程和设计的副总经理赵向东说，目前仍在对厂内设备和流程优化调整，希望将炼厂运行调到更理想的状态。

而在曾经多次参加中国对外能源谈判的中化集团前总地质师曾兴球看来，未来中沙之间投资与合作的方向仍有待弥合，最主要的分歧即在于中国希望从沙特购买更多的原油，因为中国的炼化产能剩，但沙特希望发展本国的工业，已建成七大炼厂，有1.2亿吨 的产能，他们希望出口更多的成品油。有分歧并不怕，最终是要双方都找到合适的商业机会。2004年中国对进口原油的需求刚刚开始飙涨时，一度买油困难，沙特从那时起成为中国重要的原油供应商，而中国也因此慷慨地给予了沙特阿美最优惠的条件到中国来建合资炼厂，这就是福建炼厂的由来。也是因为当时的需要，沙特阿美还在中国拿到了所有跨国油企都艳羡的资源——几百家合资的森美加油站。在多位石油专家看来，现在随着沙特的开放，新的机会又来了，重要的是沙特能给中国什么，中国又能给沙特什么。前述石油专家认为，当中国转向俄罗斯买油时，沙特也感受到了危机，正在拉近与中国的关系，他们需要中国这个长期合作伙伴。而中国可以期待的，除了在石油配套工业——比如工程建设、钢铁以及提高采收率研究等方面的机会之外，还有最诱人的石油上游区块。